把自己折叠起来(节选)
杨 遥
腊月二十九,坐绿皮火车的人真多!
近几年私家车越来越多,动车还在阳关县设了一站,舒文以为回老家坐绿皮火车的人不多了,当看到长长的队伍时,他发现自己以为的现实和真正的现实不一样。
舒文选择坐绿皮火车,是因为他喜欢绿皮火车上的自由,而且在绿皮火车上能见到许多和他父亲母亲一样生活在农村里的人,这些人让他感觉亲切。随着长长的队伍缓缓往前走,舒文想到春节过后就要到数千里之外的异地谋生了。那并不比他现在所在的城市发达和繁华,反而有更多的山,更大的山。他去那里只是为了摆脱折磨了他十多年的事务性工作,去搞专业,心里萧瑟起来。
火车终于开动,舒文在火车上没有找到那种久违的亲切感,却闻到呛人的劣质烟草味儿和长久不洗澡的浑浊气息。出了市区,驶进河谷地带,灰色的没有生气的山峦一座接一座飞速闪过,过了很久,还是那样苍茫而荒凉。
下车后,舒文望着人流中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意识到其实不去异地,在家乡也成陌生人了!
顺着人流往前走,在出站口的铁栅栏前,舒文竟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人——李老虎——两只脚站在栅栏上,手抓着栏杆,朝里边张望,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舒文想打招呼,忍了忍又憋回去。
上次见李老虎大概是六七年前,那时舒文调到省城五年了。调他的时候舒文的专业水平在省里已经出类拔萃,在全国也小有影响。当时的领导说,你暂时顶一顶,物色到新人你就好好搞专业去吧。舒文以为过上一年半载就会有人顶替他,可是一晃就是五年,自己从新人变成了旧人,新的新人还没有影儿。
那是大年初五,舒文和妻子、孩子一起回省城,在候车室挂钟的那面墙下面,看到了李老虎。李老虎拉着一个几乎到他胸口的黑色行李箱——他的那个大行李箱特别显眼。李老虎发觉有人看他,眼光朝这边扫过来,看见是舒文,惊喜地喊了一声,拖着箱子要过来。舒文赶忙制止他,带着妻子和孩子走过去。
李老虎还是那么瘦,他旁边站着一个更瘦的人,是他的妻子。
李老虎是舒文小时候的朋友,属虎,却长得很是瘦弱。李老虎身体长得不像老虎,性格却很像,凶猛,甚至有些暴戾,学生时代隔三差五就和别人打架。他对舒文却很好,两个人关系不错,所以,虽然舒文身体性格都文弱,但在学校没有受过谁的欺负。初中毕业后,李老虎早早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还是爱打架。据说还跑到少林寺练过一段时间武术。舒文一直读书,后来参加了工作,两人联系越来越少。
在此看见李老虎,舒文有些意外的惊喜,刚想问他去哪里,李老虎却指着舒文的爱人抢先问:“这是你老婆?”没等舒文回答,又问:“你孩子都这么大了?”然后一股脑儿地说:“你现在有出息,到省城了!当啥级别的领导了?咱村同龄的人就数你有出息。小时候就觉得你特别聪明!每次都考第一名,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买房子了吧?大家都美慕你……”
李老虎的话一句接一句,声音又高,周围好几个人看他们。舒文尴尬,忙问:“你这是去哪里呀?带这么大的行李箱。”
“省城!赶庙会去。”李老虎有点自豪地说,“咱现在不打架了,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李老虎说话竟然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舒文惊讶地问:“赶庙会,干啥呢?”
“套圈圈。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赶庙会,起先是耍把式卖艺,我不是在少林寺学过吗?"
“你真的去过少林寺?”舒文惊讶地问。
“这算啥?我现在套圈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最少有三百天在赶庙会。不是走了正道,咱也不敢和你搭话呀。"
“说啥呢,有那么多庙会吗?”
“这你就外行了,不清楚吧?”李老虎得意地掏出一本小册子。
舒文接过来一看,上面是好几个省的庙会路线图,真是一个接一个。他没想到世界上真有这么多庙会,好奇地问:“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不敢说都去过,但离咱比较近的地方都去过。”李老虎一五一十地讲着……舒文想李老虎毕竟是李老虎,一个人走江湖敢跑这么远,说起哪个地方都头头是道。他想起自己每天在办公室伏案劳作,抬头低头都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每天从家到单位,从单位到家,过着钟摆一样的枯燥生活,竟有些羡慕起李老虎来。
忽然有人喊:"老虎!"
舒文循着声音一望,是村里比他们小几岁的陈奇发。“老奇!”李老虎跳起来招呼。
李老虎对妻子说:“这下你回去吧,让老奇帮我把箱子弄上车就行了。”舒文吃惊地问:“你妻子不和你一起去?”
李老虎摇摇头说:“她不去,她得在家照顾孩子,要上初中了。”
“那你,那你为啥刚才不让她回去?我和你把箱子弄上去就行了。”舒文纳闷地问。“哪好意思劳驾你。我们是受苦人,你是城市人,领导了。”李老虎认真地说,没有半点讽刺挖苦的意思。
舒文心里一阵难受,小时候他们多亲密啊。他带着好意问:“你的票有座位吗?”“没有,今天来刚买的。”
“那你和我们挤一挤吧,我们的三张票都是坐票。”舒文希望李老虎点头答应他。没想到李老虎说:“不了,和你们坐一起说不到一块儿,我找老奇去。”
舒文心里一阵酸涩,这就是他从小的玩伴儿?他想再说点儿什么,李老虎已经挤进人群里。舒文看见一个大行李箱在艰难移动。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