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峰驼
侯汝华①
单峰驼走过戈壁,
孤寐者②,请步③足迹而前来,
我有一阕过绿洲之奇丽,
为你远行者洗尘,
我的笛曲虽已残破,
犹能回奏悦耳之音,
有人嫌为陈腐的节调,
于你都如晨兴的新鲜。
罂粟,山茶,为何而红?
野葡萄,玫瑰,为何而馥郁?
让这血艳的芬芳,
温慰你生命的颓败。
沉默吧,不要让声音
刺破你的华梦,
而恢复你冷硬之昔年,
使人感着如明月的悲惨。
莫谓旅路之辽长,
明天或有无边的雾和烟云,
请步单峰驼之后尘,
用希望矫健你的两腿。
(选自《海上谣》上海时代图书公司1936年版)
【注释】①侯汝华(1910-1938),中国现代新诗史上突出的象征派诗人。著有诗集《海上谣》②孤寐者:孤独迫梦的人。③步,这里用作动词,踩着,沿着的意思。
燕子认得那座新房的主人,他们比去年又老了许多。白发像往事一样缠绕在女主人的头顶,皱纹像枯藤一样爬嵌在男主人的前额。它们在新房内飞了几圈,好似闯入了一间黑屋子里,沉闷和压抑使它们窒息。它们多想看看房梁和青瓦,看看墙角的绿苔和窗框上的蛛网,可这一切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四壁的惨白。月光照不进来,① 。即使在白天,也是一间暗室,藏满了发霉的旧底片。燕子很失落,它们深知,自己和时光都再难回到从前。
它们窃窃私语一阵,商量着到村里的其他人家去筑巢。它们挨家挨户地选址,发现大多数人家的房屋也都变成了楼房,似一个个的城堡。即使尚有未被改造过的老房子,也都门扉紧扣,没有人住了。它们从窗孔钻进去,像两个光阴的偷盗者,试图盗出那本泛黄的族谱和压在香案下的那册老黄历。遗憾的是,族谱和黄历都被房主的后人投进了炉火,就连祖宗的牌位也变成了黑色的焦炭。
燕子议论纷纷,像两个异乡人在谈论春天的花季和细雨。它们决定唱一支歌就离去,② 。它们唱黄土是黄的,唱黑夜是黑的,唱叶子飘落地上,唱露水挂在草尖,唱夕阳染红暮色,唱山风催老黄花……
这里原是水蓝的世界,从水上看来,无论多磅礴多厚重的山势都浮泛在空碧的波上,石根磐柢所托,不过是一汪透明。山为水而开颜,水为风而改态,风景便活泼起来了。
文静如湖的吐露港,风软波柔,一片潋滟的蓝光,与其说是海的女儿,不如看作湖的表妹。港上的岛屿、半岛、长堤、渡轮,都像是她的佩饰。入夜后,更亮起渔火与曳长如链的橘色雾灯。这样明艳惹眼的水美人,朝暮供奉之不足,我能够私有吗?当然不可能。不过堤内的船湾淡水湖,千顷的纯碧放得下整个九龙半岛,水面谧无帆樯,似乎鸥鹭都不敢狎近,在我私心深处倒有点视为禁区,不希望别人鲁莽闯入。幸好她远在边陲,美名尚未远播,所以还没有怎么招引游人。台湾朋友来港,只要天色晴美,我总是带去惊艳一番。一上了那六千呎的长堤,外面的海色尚未饫足,一回头更讶异这里面的湖光,竟然另辟出一个清明的世界。左顾右盼的朋友,总不免猛然吸一口气,叹道:“想不到香港还有这样的景色!”于是一股优越感油然从我的心底升起。谁教他那样低估了香港呢,这猝不及防的一记“美之奇袭”,正是对他的薄惩。
夜宿乌镇,秋波入梦,依稀鱼密语,朦胧鸟谈天,“乌镇”多一点就成了“乌镇”,这里是鸟的天堂、鸟的王国。晨鸟穿花语,梢头隔岸歌,乌镇的鸟鸣有一丝淡淡的桂花香。听得有脚步声在石板街的那头响起,咔嗒咔嗒如空谷足音,俄顷消遁在遥远的天街,他们走进了水乡的哪一片曦光?人闲千花落,夜静万巷空,乌镇适合夜泊、流浪。夜来还乡梦,西风客棹寒,移泊烟渚,不会侵扰任何人。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宜独行,而不是聊天喧哗;① , 而不是步履匆匆。烦躁的心情合不上乌镇的从容,急促的脚步对不上乌镇的节拍。虾戏草,鱼读月,水底青荇是最好的森林。西市河水绿如蓝,寒烟淡淡紫气凝,何须春夏来。有鱼儿在吃露水,吧嗒吧嗒,一有声响便倏地无影无踪;遇有船来,鱼儿们却不慌不忙不躲不闪,想必是老相识了。
嘈杂过后有安宁,人生需要适度的归零。乌镇常给你意想不到的灵感,也是一个② 。石凳呆、木椅呆、廊桥呆,水榭呆,你呆若木鸡,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河岸边、石级旁、拱桥上,到处可以把自己站成或坐成一道风景,暖暖秋阳给你打主光,粼粼波光做底光,拿白墙当来波罗补光,再扯一把天上云做你的顶光板,只等人来帮你摁快门了。
秋天来临之际,许多树木的叶子在掉落前纷纷变成红色、黄色或者橙色,叶子在谢幕前唱起了欢歌。原本接收光照的叶子,会让树木变得不耐寒;同时,叶子上密布的气孔会随着树木的呼吸而损耗大量的水分。树木在气候条件不利的时候会全面舍弃叶子。
那为何在落叶之前,树木要赠还给大地最美的秋色呢?这场盛大的秋色可能只是树木的缓兵之计——在感受到长期的低温后,树木开始准备落叶,叶子中的营养物质被树木回收,尤其是叶片中的叶绿素含有的丰富的氮。随着叶绿素的降解,原本被遮挡住颜色的辅助光合色素类胡萝卜素开始充当起这个调色盘的主角,叶片体现出从橙色到金黄色的变化。
但实际上,我们观赏到的秋叶只有一部分是黄色的。其余的则主要是红色的,以致红色才是许多人对秋叶最直观的印象。秋叶呈现红色,是因为叶子中还含有第二类色素物质——花青素。这也是有诗歌咏“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原因,红叶与花本质上制造和使用了同样的色素。秋叶中花青素与类胡萝卜素两类色素搭配起来,使得秋叶有着三三两两的变化。
再望小村,看见了屋角和山墙,也看见了土院墙里的鸡鸭。① , 只是树冠牵连。有农人挑两桶肥料往坡上走。路边一头牛在犹豫着。蓦然响起叫卖声:“卖麻花来——”小山村便正式起床了。往上走便没有路,只一堆一堆的茅草。管草苫在崖边,似流行歌星的长发,遮住一些美丽的危险,小山羊忍不住就要上当。不远处,便是小时候常玩的草坪,那里有我的老朋友,我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它们大概也长高了,那块伴我童年的小青石凳,② 。坡上吹起了微微的小风,紫荆的浓郁香气让人异想天开,忍不住驻足,忍不住远望。村旁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地横贯村庄,远远地来,长长地去。河水浸湿了村子的这儿、那儿,只这一条河就知道,这一村的小伙子吃什么长大,姑娘的脸为什么粉似桃花,挑水上坡的汉子为什么气壮如牛……村庄全清晰了。原来是一家一户的院子,各自过着小小的日子,树木只是一丛一树地覆盖,还有花,一红一黄地点缀,看不清谁是谁家的女子,却听得清一支曲子响起,满村的绿树红花便摇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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