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锅中的一切,对八儿来说,只能猜想:粟子会已稀烂到认不清楚了吧,饭豆会煮得浑身肿胀了吧,花生仁吃来总该是面面的了!枣子必大了三四倍要是真的干红枣也有那么大,那就妙极了!糖若放多了,它会起锅巴……“妈,妈,你抱我起来看看吧!”于是妈妈就如八儿所求的把他抱了起来。
②“呃……”他惊异得喊起来了,锅中的一切已进了他的眼中。
③这不能不说是奇怪呀,栗子跌进锅里,不久就得粉碎,那是他知道的。他曾见过跌进黄焖鸡锅子里的一群粟子,不久就融掉了。饭豆煮得肿胀,那也是往常熬粥时常见的事。花生仁脱了它的红外套,这是不消说的事。锅巴,正是围了锅边成一圈。总之,一切都成了如他所猜的样子了,但他却没想到今日粥的颜色是深褐。
④“怎么,黑的!”八儿同时想起了染缸里的脏水。
⑤“枣子同赤豆搁多了。”妈妈解释的结果,是拣了一枚大得特别吓人的赤枣给了八儿。
⑥虽说是枣子同饭豆搁得多了一点儿,但大家都承认味道是比普通的粥要好吃得多了。
⑦晚饭桌边,靠着妈妈斜立着的八儿,肚子已成了一面小鼓了。在他身边桌上那两支篌子,很浪漫地摆成一个十字。桌上那大青花碗中的半碗陈腊肉,八儿的爹同妈也都奈何它不来了。
这不能不说是奇怪呀,栗子跌进锅里,不久就得粉碎,那是他知道的。
①在法庭上,我们跟父亲见了面。父亲仍旧穿着他那件灰布旧棉袍,可是没戴眼镜。我看到了他那乱蓬蓬的长头发下面的平静而慈祥的脸。
②“爹!”我忍不住喊出声来。母亲哭了,妹妹也跟着哭起来了。
③“不许乱喊!”法官拿起惊堂木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④父亲瞅了瞅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神情非常安定,非常沉着。他的心被一种伟大的力量占据着。这个力量就是他平日对我们讲的——他对于革命事业的信心。
⑤“这是我的妻子。”他指着母亲说。接着他又指了一下我和妹妹,“这是我的两个孩子。”
⑥“她是你最大的孩子吗?”法官指着我问父亲。
⑦“是的,我是最大的。”我怕父亲说出哥哥来,就这样抢着说了。我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机智和勇敢。
⑧“不要多嘴!”法官怒气冲冲的,又拿起他面前那块木板狠狠地拍了几下。
⑨父亲立刻就会意了,接着说:“她是我最大的孩子。我的妻子是个乡下人。我的孩子年纪都还小,她们什么也不懂,一切都跟她们没有关系。”父亲说完了这段话,又望了望我们。
⑩法官命令把我们押下去。我们就这样跟父亲见了一面,匆匆分别了。想不到这竟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⑪28日黄昏,警察叫我们收拾行李出拘留所。
⑫我们回到家里,天已经全黑了。第二天,舅姥爷到街上去买报。他是哭着从街上回来的,手里无力地握着一份报。我看到报上用头号字登着“李大钊等昨已执行绞刑”,立刻感到眼前蒙了一团云雾,昏倒在床上了。母亲伤心过度,昏过去三次,每次都是刚刚叫醒又昏过去了。
⑬过了好半天,母亲醒过来了,她低声问我:“昨天是几号?记住,昨天是你爹被害的日子。”
⑭我又哭了,从地上捡起那张报纸,咬紧牙,又勉强看了一遍,低声对母亲说:“妈,昨天是4月28日。”
竹石
郑板桥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房乔,字玄龄,齐州临淄人。幼聪敏,博览经史,工草隶,善属文。年十八,本州举进士,授羽骑尉。父病绵历旬月,玄龄尽心药膳,未尝解衣交睫。太宗徇地渭北,玄龄杖策谒于军门。太宗一见,便如旧识,署渭北道行军记室参军。玄龄既遇知己,磬竭心力,知无不为。
二十三年,驾幸玉华宫,时玄龄旧疾发,诏令卧总留台,及渐笃,追赴宫所,乘担舆入殿,将至御座乃下。太宗对之流涕,玄龄亦感咽不能自胜。敕遣名医救疗,尚食每日供御膳。若微得减损,太宗即喜见颜色;如闻增剧,便为改容凄怆。后凿苑墙开门,数遣中使候问。上又亲临捱手叙别悲不自胜皇太子亦就之与之诀。寻薨,年七十。废朝三日。
(选自《旧唐书·房玄龄传》,有删改)
上又亲临捱手叙别悲不自胜皇太子亦就之与之诀。
未尝解衣交睫 尝:
玄龄既遇知己 既:
及渐笃,追赴宫所 及:
数遣中使候问 数:
①玄龄杖策谒于军门。
②太宗对之流涕,玄龄亦感咽不能自胜。
我的父亲
莫言
①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蒙师是我们邻村的范二先生。我听祖母说过,父亲因调皮被范二先生用戒尺打肿手掌的事。祖母说父亲将《三字经》改编成“人之初,性不善,烟袋锅子炒鸡蛋;先生吃,学生看,撑死这个老混蛋”。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无法想象威严的父亲竟然也是从一个顽皮少年演变过来的。
②在我参军离家前近20年的记忆中,父亲可敬不可亲,甚至是有几分可怕的,其实他轻易不打人不骂人,也很少训斥我,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怕他。记得我与伙伴们一起玩闹时,喜欢恶作剧的人在我背后悄悄说:“你爹来了!”,我顿时被吓得四肢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大一儿才能缓过劲来。不仅是我怕,我的哥哥姐姐也怕。不仅是我们怕,听姑姑说,他们那一代人,我的那些堂姑、堂叔也都怕,我听姑姑说她们年轻时,姐妹们在一起说笑,听到我父亲远远地咳嗽一声,一个个立即屏气息声,等我父亲走了才慢慢活泼起来,
③曾不止一个人问过我为什么那么怕父亲,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也曾经与两位兄长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④搜索我的童年记忆,父亲也曾表现过舐犊之情。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炎热的中午,在家门口右侧的那棵槐树下,父亲用剃头刀子给我剃头。我满头满脸都是肥皂泡沫,大概有几分憨态可掬吧,我听到父亲充满慈爱的说:这个小牛犊!
⑤还有一次是我十三岁那年家里翻盖房子,因为一时找不到大人,父亲便让我与他抬一块大石头。父亲把杠子的大部分都让给了我,石头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他肩上,当我们摇摇晃晃地把石头抬到目的地时,我看到父亲用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并赞赏地点了点头。
⑥近年来,父亲有好几次谈起当年对我们兄弟管教太严,言下颇有几分自责之意。我从来没把父亲的严厉当成负面的事。如果没有得到父亲的威严震慑,我能否取得今天这样一点成绩还不好说。
⑦其实,父亲的威严是建立在儒家文化的基础上的,他在私塾里所受到的教育确立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他轻钱财、重名誉,即便在读书看似无用的年代里,他也一直鼓励子侄们读书。我小学辍学后,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很着急,他曾给我在湖南一家工厂的子弟学校任教的大哥写信,商讨有无让我到他们学校读书的可能。在上学无望后,父亲就让我自学中医,并找了一些医书让我看,但终因我资质不够,又缺少毅力半途而废。
⑧学医不成,父亲心中肯定对我失望,但他一直在为我的前途着想。有一次,他竟然要我学拉胡琴,起因是他去县里开会,期间看了一场文艺演出,有一个拉胡琴的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叔叔年轻时学过胡琴,父亲帮我把那把旧琴要来,并要叔叔教我,虽然后来我也能拉出几首流行的歌曲,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⑨1973年8月20日,我到县里棉花加工厂去当合同工。我之所以能得到这份美差,是因为叔叔在棉花加工厂当会计,这当然也是父亲的推动。我到棉花加工厂工作后,父亲从没问过我每天挣多少钱,更没跟我要过钱。每月发了工资我交给母亲,交多交少,母亲也不过问。现在想起来我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期间,家里穷成那样子,母亲生了病都不买药,炕席破了都舍不得换,我却图慕虚荣买新衣新鞋,花钱到理发铺里理大分头,与工友凑份子喝酒……挥霍钱财,真是罪过。后来我从棉花加工厂当了兵,当兵后又提了干,成了作家,几十年一转眼过来,父亲从没问过我挣多少钱,更没跟我要过钱,每次我给他钱,他都不要,即便勉强收下,他也一分不花,等到过年时又分发给孙子孙女和我朋友的孩子们。
⑩1982年暑假,我接到了部队战友的一封信;告诉我提干命令已经下来的消息。我大哥高兴地把信递给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父亲。父亲看完了信,什么也没说,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扛着锄头又下地干活去了。农村青年在部队提成军官,这在当时是轰动全村的大事,父亲表现的那样冷静,那样克制。
⑪我写小说30多年,父亲从未就此事发表过他的看法,但我知道他是一直担着心的。他不放过一切机会地提醒我,一定要谦虚、谨慎,看问题一定要全面,对人要宽厚,要记别人的恩,不要记别人的仇。这些几近唠叨的提醒,对我的做人,写作发挥了作用。父亲经历过很多事,对近百年高密东北乡的历史变迁了如指掌,他自身的经历也颇有传奇色彩。但他从来不说,我也不敢直接去问他,只是在家里来客,三杯酒后,借着酒兴,父亲才会打开话匣子,谈一些历史人物,陈年旧事,我知道这是父亲有意识地讲给我听的,我努力地记忆着,客人走后我就赶快找笔把这些宝贵素材记下来。
⑫2012年10月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父亲以他质朴的言行赢得了许多尊敬。所谓的莫言旧居,父亲是早就主张拆掉的,之所以未拆是因为有孤寡老人借居。我获奖后旧居成了热点,市里要出资维修,一些商人也想借此作文章,父亲说,维修不应由政府出钱,他拿出钱来对房子进行了简单维修,后来父亲又做出决定让我们将旧居捐献给市政府。当有人问起获奖后我的身份是否会变化时,父亲代我回答:“他获不获奖都是农民的儿子。”当有人慷慨向我捐赠别墅时,父亲代我回答:“无功不受禄,不劳动者不得食。”
⑬获奖后父亲对我说的最深刻的两句话是:“获奖前你可以跟别人平起平坐;获奖后你应该比别人矮半头。”父亲不仅这样要求我,他也这样要求自己。儿子获奖前,他与村里人平起平坐,儿子获奖后,他比村里人矮半头。当然,也许会有人就我父亲这两句话做出诸如“世故”甚至是“乡愿”的解读,怎么解读是别人的事,反正我是要把这两句话当成后半生的座右铭了。真心实意地感到自己比别人矮半头总比自觉高人一头要好吧。
(选自《青年文摘》2020年第21期,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