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比世界更大的村庄(节选)
如同树必有根、文学必有故乡样,语言与作家,是有独属于他的母地故乡的。在全世界的文学创作中,我们看到了许多失去语言故乡的“故乡创作”,如上世纪生活在美国的纳博科夫和如今还生活在法国的昆德拉等。比起他们言,我的写作是异常幸运的。因为我不仅拥有语言之故乡,还拥有更为实在的母地之故乡——即便世界上有成千上万拥有这双重拥有的作家们,然除却大家都必有的语言外,在论及彼此更具体、切近的母地故乡时,世界上再也难有哪个作家的故乡,可与我的故乡相提并论了。
因为那是一个大于世界的故乡和村庄。
在那个村庄里,中国的过去和今天,所有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一切,那个村庄都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帝王、战争、灾难、贫穷、革命、饥饿、富有和人性源远流长的丰沛和复杂,在那个村庄都可以找到对应的发生和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村庄就等同于是中国的现实、历史和“中国人”在今天最生动的存在和发生。
中国人自古认为中国是世界之中心,中原是中国之中心,而我说的那个母地和村庄,又是中原之中心。那时候,因为我年少无知,不相信中国就是世界之中心,中原就是中国之中心,而我的家乡,又是中原之中心,甚至看到范仲淹的墓,就在那个村落不远处,中国的理学大师程颢和程颐,就是我家的邻居之邻居。我觉得这些太不可思议了。是一种不可能和不真实。是一个村庄的虚构和传说。而今天,作为一个小说家,我相信这些了,坚信这些了。因为我相信并坚信,真正伟大的文学,是不需要虚构的,甚至连假设也不允许其存在。因为在所有伟大的写作中,虚构都是对生活中那部分看不见的真实之发现。我不在文学中虚构任何的假设之存在,我只在生活中尽力发现所有看不见的存在和真实。正是基于这一点,我发现、确认了我母地上的那个小村庄,它确实是中国的中原之心,而中原又是中国之中心,中国又确实是世界之中心。于是我全部的生活和写作,便都是在有意、无意地觉悟和发现这一点,不断地证明这一点。
你要想认识中国,去认识那个村庄就够了。
你认识了那个村庄,也就真正懂得中国了。
倘若你想更深层、更深刻地了解中国和中国人,那么你就跟随华语到那个村庄走一走,住下来,和他们同吃、同住、谋事、计生,乃至于同恶与同善,如此你就更深层、更深刻地了解、把握了中国和中国人。
当然间,在我母地的那个村庄内,当你相信整个的中国就等同于那个村庄时,你却又同时会发现,那个村庄不仅是中国的,是华语世界的,也是今天整个人类世界的。它是人类世界的一部分。是这个世界最有活力的细胞和心脏。它的每一次脉冲和跳动,每一缕生活纹理的来去和延展,都和这个世界的脉冲、跳动相联系,慢一步或者早一步,但从来没有脱离开这世界的脉冲、跳动而独立存在过。在这个村庄里,天空、气候、环境、善爱、良知和恨恶,还有人们的思维和价值观,人的心性和德性,人们对宗教的认知、尊崇和漠然,无不和人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任何民族、任何人群相联系,它们既有高度的相似性与趋同性,又有令人惊异的隔膜和反动性。人类的所有奥秘和常识,都遍布在这个村落里;人类所有的无知和迷茫,也都遍布在这个村落的大街小巷上。人类人性中的最幽暗和最良善,都鲜明地刻写在这个村落每个人的脸上、内心和行为中。
二年前,我又回到那个村庄时,有个给我叫哥的邻居,专门到我家闷头坐了大半天,等到家里没有他人安静时,他很郑重地轻声问我道:“哥,你说一个核弹头丢下去,能真的让一个国家消失吗?”在我朝他点头并做了解释后,他又非常不解地大声质问我说:“既然核弹头这么厉害,那么中国为什么不趁全世界都毫无防备时,朝所有的国家都丢一个、几个核弹头,然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别的国家只有我们中国了。”
我为我邻居的思考惊慌并愕然。
那时候我呆在他面前,哑口无言到天长与地久。现在我在这儿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讨论人和那个村庄里的善与恶,而是说世界上所有的虚妄都在那个村人的内心里;人类世界上所有发生的事,即便在那个村庄没有发生过,也都在那个村庄识字、不识字的人的内心存在、思虑过。当然不能说,那个村庄一定就等于全世界。但至今,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情在那个村庄没有被思想,能和那个村庄无联系。
爱,是可以化解一切的。人类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的价值都不会超过爱。当我们在那个村庄看到有人渴望中国用核武毁掉人类时,也看到那个村庄最柔软、博大的内心在爱着人类和世界,希望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都充满爱。我庆幸我出生在那个村庄里;庆幸至今我几乎所有的至亲都还生活在那个村庄里;庆幸我不仅拥有那片村庄和土地,而且我还是那个村庄不可分的一部分。我的本身就是那个村庄之本身。我今天所有的努力和写作,都不是为了给那个村庄积累和增添,而是为了发现那个村庄本身就有的它与人类世界共有、共存的互生、互动之关系。
实在说,那儿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村,人口只有数千人,然而那儿又确确实实是完完整整的中国和世界,且许多时候还是大于中国和世界的浓缩和存在。实在说,我一生的写作都将立足在那个村庄里,也只能立足在那个村庄里,然那立足之目的,却不单单是为了文学的创造和发明,而更多是为了对那个村庄的发现和证明。
——本文选自2021年3月阎连科在第七届纽曼华语文学奖上的获奖感言,有删节
盖房(节选)
没有谁能想到父亲会下世得那么急快,母亲、姐姐、哥哥及左邻右舍,谁都觉得他走得早了,早得多了,让他的子女们无法接受。但是父亲,他似乎自得了那病的第一天起,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对于正常的人,死亡是站在你人生的前方某处,在等着你一日日、一步步向它走近,待你到了它的面前,它能够伸手及你,它才会伸手携你而去。
那么,一个身为农民的父亲,他活在世上到底应该做完一些什么事情呢?尽到一些什么职责呢?这一点,父亲和所有北方的农民一样,和所有北方的男人一样,和他周围所有做了父亲却最远的行程是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倘若能到百里之外的洛阳就是人生大事、就是生命的一次远足的农民一样,他们自做了父亲那一日、一时的开始,就刻骨铭心地懂得,他们最大、最庄严的职责,就是要给儿子盖几间房子,要给女儿准备一套陪嫁,要目睹着儿女们婚配成家,有志立业。这几乎是所有农民父亲的人生目的,甚或是唯一的目的。
现在,我已经记不得我家那最早竖起在村落的三间土房瓦屋是如何盖将起来的,只记得,那三间瓦房的四面都是土墙,然在临靠路边的一面山墙上,却砌了从山坡田野一日一日挑回来的黄色的礓石,其余三面墙壁,都泥了一层由麦糠掺和的黄泥。春天来时,那三面墙上长有许多瘦弱的变芽;记得那半圆的小瓦,在房坡上一行一行,你在任何角度去看,都会发现一个个瓦楞组成的一排排的人字儿,像无数队凝在天空不动的雁阵。记得所有路过我家门前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要立下脚步,端详一阵那三间瓦屋,像懂行的庄稼把式在几年前路过我父亲翻捡、扩大过的自留地一样,他们的脸上,都一律挂着惊羡的神色和默语的称颂。我还记得,搬进那瓦屋之后,母亲不止一次地面带笑容给我们姐弟们叙说,盖房前父亲和她如何到二百里外的深山老林,去把那一根根杂木椽子从有着野狼出没的山沟扛到路边;记得母亲至今还不断地挂在嘴上,说盖起房子那一年春节,家里没有一粒小麦,没有半把面粉,是借了人家一碗乌麦面粉让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每人吃了半碗饺子,而父亲和她,则一个饺子都没吃。还说那一年她试着把白面包在红薯面的上边,希望这样擀成饺子叶儿,能让她的子女们都多吃几个白菜饺子,但试了几次,皆因为红薯面过分缺少黏性而没有成功——而没有做成饺子叶儿的,包了一层白面的红薯面块,就是父亲那年过节所吃的大年饭。
这就是房子留给我的最初记忆,之后所记得的,就是我所看到的,就是那新盖的三间瓦房,因为过度简陋而不断漏雨,每年雨季,屋里的各处都要摆满盆盆罐罐。为了翻盖这漏雨的房子,父亲又蓄了几年气力,最后不仅使那瓦房不再漏雨,而且使那四面土墙的四个房角,有了四个青砖立柱,门和窗子的边沿,也都用青砖镶砌了边儿,且临了路边的一面山墙和三间瓦房的正面前墙,全都用长条儿礓石砌表了一层,而礓石墙面每一平方米的四围边儿,也都有单立的青砖竖起隔断,这就仿佛把土瓦房穿了一件黄底绿格的洋布衬衫,不仅能使土墙防雨,而且使这瓦房一下美观起来、漂亮起来,它也因此更为引人注目,更为众多乡人惊惊羡羡。
这就是父亲的事业。
事实上,那所宅院和宅院中的日子,的确在那片村落和方圆多少里的村落中,都有着被夸大的影响和声誉,对许多农民的日子起着一种引导的督促。可是,只有为数不多的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们,方才知道父亲为了这些,付出了他的健康,也付出了他许多的生寿。记得最后盖我家东边那两间厢厦时,父亲领着我们,破冰过河去山沟里拉做地基的石头,因为车子装得太满,返回时车子陷在伊河当中,我们姐弟全都高卷起裤腿,站在冰河中用力猛推,不仅没能把车子推动半步,反而每个人的手脸都冻得乌青,腿和脚在水中哆嗦得不能自己。这时候,父亲回过身子,从车辕间出来,把我们姐弟从水中扶到岸上,用棉衣包着我们各自的腿脚,他自己又返回水中,同哥哥一道,从车上卸着一二百斤重的石头,一块块用肩膀扛到岸边,直到车子上的石头还剩一半之多,才又独自从冰河中把车子拉上岸来。父亲从水中出来的时候,他脖子里青筋勃露,满头大汗,手上、肩上、腿上和几乎所有衣服的每个部位,却都挂着水和冰凌。我们慌忙去岸边接着父亲和那车石头,待他把车子拉到岸上的一块干处,我们才都发现,父亲因为哮喘,呼吸困难,脸被憋成了青色,额门上的汗都是憋出来的。见父亲脸色青胀,咳嗽不止,姐姐赶忙不停地去父亲的后背上捶着,过了很久,捶了很久,待父亲缓过那艰难的呼吸,哥哥也抱着一块水淋淋的石头最后从冰河里出来,他把那石头放在车上,望着父亲的脸色说:“不一定非要盖这两间房子,不能为了房子不要命啊。”
父亲没有马上说话,他瞟了一眼哥哥,又望望我们,最后把目光投向荒凉空无的远处,好像想了一会儿,悟透并拿定了什么主意,才扭回头来对着他的子女们说:
“得趁着我这哮喘不算太重,还能干动活儿就把房子盖起来,要不,过几年我病重了,干不动了,没把房子给你们盖起来,没有在我活着时看着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那我死了就对不起你们,也有愧了我这一世人生。”
其实,父亲的病是在他年轻时的劳累中得下的,而扎根难愈,却是他在为子女成家立业的盖房中开始的。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我排行最小,一九八四年十月完婚在那最后盖起的两间瓦屋之后,也便了却了父亲的最后一桩夙愿。于是,没过多久,他便离开我们独自去了,去另外一番界地,寻找着另外一种安宁和清静了。
——本文选自阎连科《我与父辈》,原文较长,有删节
感兴
[宋]杨万里
去国还家一岁阴,凤山锦水更登临。
别来蛮触①几百战,险尽山川多少心。
何似闲人无藉在② , 不妨冷眼看升沉。
荷花正闹莲蓬嫩,月下松醪③且满斟。
[注释]①蛮触:《庄子》一书中记载有建立在蜗牛角上的国家,右角上的叫蛮氏,左角上的叫触氏,双方常为争地而战,伏尸数万。后以“蛮触”比喻因小事争吵的双方。②无藉在:犹言无聊赖或无顾忌。③松醪[láo]:用松肪或松花酿制的酒。
杨万里传(节选)
①杨万里,字廷秀,吉州吉水人。中绍兴二十四年进士第,为赣州司户,调永州零陵丞。时张浚谪永,杜门谢客,万里三往不得见,以书力请,始见之。浚勉以正心诚意之学,万里服其教终身 , 乃名读书之室曰诚斋。
②浚入相,荐之朝。除临安府教授,未赴,丁父忧。改知隆兴府奉新县,戢①追胥不入乡,民逋赋者揭其名市中,民欢趋之,赋不扰而足,县以大治。会陈俊卿、虞允文为相,交荐之,召为国子博士。侍讲张栻以论张说②出守袁,万里抗疏留栻,又遗允文书,以和同③之说规之,栻虽不果留,而公论伟之。盗沈师犯南粤,帅师往平之。孝宗称之曰“仁者之勇”,遂有大用意,就除提点刑狱。请于潮、惠二州筑外砦④ , 潮以镇贼之巢,惠以扼贼之路。
③十四年⑤夏旱,万里复应诏,言:“旱及两月,然后求言,不曰迟乎?上自侍从,下止馆职,不曰隘乎?旱者以上泽不下流下情不上达故天地之气隔绝而不通。”因疏四事以献,言皆恳切。迁秘书少监。
④会高宗崩,孝宗欲行三年丧,创议事堂,命皇太子参决庶务。万里上疏力谏,且上太子书,言:“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一履危机,悔之何及?与其悔之而无及,孰若辞之而不居。愿殿下三辞五辞,而必不居也。”太子悚然。
⑤高宗未葬,翰林学士洪迈不俟集议,配飨独以吕颐浩等姓名上。万里上疏诋之,力言张浚当预,且谓迈无异指鹿为马。孝宗览疏不悦,曰:“万里以朕为何如主!”由是以直秘阁出知筠州。
——节选自《宋史·儒林传》
[注释]①戢:约束。②张说:其妻子为宋高宗赵构皇后吴氏的妹妹,宋孝宗乾道七年三月,除签书枢密院事。③和同:先秦时期两个互为对应的常用语。“和”谓可否相济,相辅相成;“同”谓单一不二,无所差异。④砦:同“寨”,守卫用的栅栏、营垒。⑤十四年:宋孝宗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
浚勉以正心诚意之学,万里服其教终身
盗沈师犯南粤,帅师往平之
①除临安府教授,未赴,丁父忧( )
A.健壮 B.遭逢 C.极少 D.陷入
②万里上疏诋之( )
A.排挤 B.诋毁 C.指责 D.抨击
时张浚谪永,杜门谢客,万里三往不得见,以书力请,始见之。
今之所以旱者以上泽不下流下情不上达故天地之气隔绝而不通
庐山草堂记(节选)
[唐]白居易
①匡庐①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②寺,作为草堂。
②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③ , 一称心力。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④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⑤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砌阶用石,幂⑥窗用纸,竹帘纻帏,率称是焉。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两三卷。
③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自辰至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⑦ , 不知其然而然。
④矧⑧予自思:从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辄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一旦蹇剥⑨ , 来佐江郡。郡守以优容抚我,庐山以灵胜待我,是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卒获所好,又何以求□?尚以冗员所羁,余累未尽,或往或来,未遑宁处。待予异时,弟妹婚嫁毕,司马岁秩⑩满,出处行止,得以自遂,则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实闻此言!
[注释]①匡庐:庐山。②腋:引申为“傍”。③丰杀:增减。④徂暑:盛夏。⑤祈寒:严寒。⑥幂:覆盖。⑦嗒然:身心俱遣,物我两忘。⑧矧:况且。⑨蹇剥:遭受挫折。⑩岁秩:规定的任职年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