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苏联）邦达列夫 刘同英 译
①中亚细亚夏季的风夹带着尘土的气息，自行车轮胎在沿沟渠的小路上发出干燥的沙沙声。沟渠上的叶榆树梢沐浴在酷热过后柔和的落日阳光下。
②我坐在硬硬的车架上，双手紧紧地握住车把。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车铃，那有着手指一按就会转动的小舌、圆圆的镀镍的车铃！车轮滚动，车铃叮叮，使我成了一个大人，一个勇敢的人。尤其是因为在我背后父亲在蹬着脚踏板，皮鞍随着脚蹬吱轧吱轧地响着。我能感觉到他的体热，他膝部的动作——他的膝盖常常碰到我穿着凉鞋的双脚。
③我们这是去哪儿呢？是去近处的茶馆。这个茶馆就在科思沃依纳和撒马尔汗的拐角，坐落在沟渠堤岸上的老桑树底下。傍晚时分，沟渠的水成了绯红色，清凉的渠水在泥草夹杂的两岸之间轻轻地流淌。于是我们坐在粘湿的小桌旁，桌上铺着散发出香瓜味儿的油布。父亲要了啤酒，与快乐的茶馆老板闲聊，茶馆老板长着小胡子，殷勤地吆喝着，脸晒得黝黑。他用抹布擦好瓶子，在我们面前放了两个杯子（虽然我不喜欢喝啤酒），同时像对大人似的朝我丢了个眼色。最后端上一盆洒着盐的烤杏仁……我还记得这些咬在嘴里脆香的果仁的味道，茶馆周围发出柠檬香味的纯净透明的空气，落日中清真寺塔的剪影，以及角锥形杨树丛中平坦的屋顶……
④我的父亲年轻力壮，他穿着白衬衫，微笑地看着我。我们好像是两个完全平等的男人，在一天的工作之后，享受着傍晚沟渠旁的宁静清新、远处城里的灯火，清凉的啤酒和芳香的杏仁。
⑤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的还有一个傍晚。
⑥他背对着窗户坐在一间小屋里，院子里是一片寂静的暮色，纱布窗帘在微微飘动，不知怎么，我对他身上制服的保护色感到很不习惯，而他眉毛上方的一条膏药奇怪地现出暗黑色。我现在已不记得，为什么父亲以一种久离家门的男人的姿态坐在窗旁，为什么世间会有这种空漠的寂静，但我仿佛感到他似乎是从战场上回来，受了伤，正在和母亲说着什么（他们俩几乎是不出声地在说话）。一股离情别绪，一种模糊而柔意的担心，和静静的院子后面无比的空间感，以及对不久前父亲在某处表现出来的勇敢精神的感受，使我既有一种对他深受感动的亲近，又有一种对我们全家又相聚在这间像卧室似的铺着白床单的小屋子里享受家庭舒适的喜悦之情。
⑦他与母亲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时已没有战争了，但是，静静的院子里夏日的黄昏，父亲鬓角上的膏药，他制服上的掩护色，母亲沉思的脸，——这一切都那样地影响了我童年时代的想象，以致我现在都愿意相信：足的，在那天傍晚，幸福而又忧伤的父亲带着伤从前线回来了。但是使我感到最惊讶的是另一件事：过了许多年以后，在凯旋归来的某个时刻（在1945年），我像父亲一样，就坐在这间我父母卧室的窗旁，像童年时一样又体验到了重逢的强烈感受，又回到了往日的时光。或许，早年的感觉是我士兵生涯的预兆，我走过的路正是父亲注定走过的路，就是说，我做了、完成了父亲未做完、未完成的事？在小时候，我们往往好虚荣地夸大自己父辈的才能，把他们想象成无所不能的世界豪杰，但其实他们也只不过是操劳琐事的凡人罢了。
⑧至今我都记得我看到父亲与往日所看到的完全不同的那一天（那时我大约12岁），而这种感觉是以一种强烈的过错保存在我的心里。
⑨那是春天里一连几天的晴朗日子。我和同学们在大门旁闲逛（在已经是5月的干燥的人行道上玩耍）。我正玩得浑身是汗，兴高采烈，突然看到离家不远有一个熟悉的、不高的身形。巷子里洒满春日明朗的阳光，篱笆后的杨树疏密有致地透着绿色。特别触目的是：他的个子甚至也显得小，短短的上衣很不好看，裤子很窄，而且又不像样子地卷到脚踝上面，这样就更显出了那双大大的、已经穿破的老式皮鞋，而那条带着佩针的新领带看起来就像一个穷人毫无用处的装饰。难道这就是我的父亲？可他的脸上却总是显示出善良、自信和勇敢，而不是疲惫的冷漠。他以前从来不是那样的满脸皱纹，那样的苍老，那样的平庸无趣。
⑩这些在春天的阳光下清晰而赤裸地显现出来。突然之间，父亲身上的所有一切都显得灰色、平凡、渺小，使我和他都在我的同学面前被贬低了。那些同学无礼地勉强忍住笑，默默地看着被管子似的裤子衬托得特别突出的那双小丑般的、穿破的大皮鞋。他们，我的那些同学正准备笑话他，笑他难看的步态，笑他有些弯曲的腿。而我呢，涨红了脸，由于羞愧和委屈差一点哭出来。我想自卫地大喊大叫，为我父亲难堪的可笑样子辩护，扑过去狠狠地打一架，用孝头来恢复神圣的尊严。
⑪但我是怎么了？为什么我没有冲上去和我的同学打一架？
⑫当时我不曾想到，这样的时期会来到：就是说，在某个不是属于我的春日，我也会成为某人渺小、可笑和难看的父亲，而且我的儿子也会不好意思挺身进行捍卫战。
（有删减）
【注释】邦达列夫（1924-2020年），前苏联、俄罗斯著名作家，曾参加苏联卫国战争，并多次获得荣誉勋章。
黄昏的茶馆：
傍晚的家中：
春日的巷子：
中亚细亚夏季的风夹带着尘土的气息，自行车轮胎在沿沟渠的小路上发出干燥的沙沙声。沟渠上的叶榆树梢沐浴在酷热过后柔和的落日阳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