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方式,这种批评方式是中国特有的。那些看似随意、非理性的评点,其实是非常厉害的,往往一两个字、一个短语,就能直抵文本的要害和关键。金圣叹对《水浒传》《西厢记》的评点,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点,脂砚斋对《石头记》的评点,都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佳话。
评点是直觉主义哲学的产物。随着理性主义在世界范国内的张扬,“直觉”成了一个贬义词,并被放逐。其实,直觉是一种逼近事物内部的极其锐利的武器。混沌的世界,为云雾与烟霭所包裹,一时使我们无法识得。理性的逼近,仿佛一支大军来到了森严坚固的城下,却常常是久攻不下。而此时,直觉犹如一道耀眼的电光,瞬间照亮城池,并有可能刹那间击开城门,使我们能够长驱直入。人类今天对世界已经取得的初步认识,无一不归功于理性和直觉的联手作战。
评点讲求的就是对作品的直觉。阅读如流水一般向前流淌着,突然地遇到了一块暗礁,随即,激起了一团水花。于是,就有一阵兴奋,一阵惊喜,而在兴奋与惊喜的同时,就有了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完全将希望寄托于理性带你进入文学作品,大概是偏颇的。文学本身,就带有浓重的直觉色彩,而对它的批评,却要一味理性,就未必科学了。
评点是非常个人化的。评点人在评点作品时,是要将自己带入的。那时,文学就是一个世界,而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而不是旁观者。那里头的喜怒哀乐,绝不仅仅是他的研究对象,他要与那里头的人物,一起来经受这些情感的消消长长。而理性的批评,是见不到批评者本人的。他的冷峻、客观,使他一直站在作品的大门之外。他的窥视固然能得到一个融入其中的人所无法得到的信息,但他也一样失去了只有融入其中的人才可得到的更为重要的信息。评点将个人体悟看成了最有效的解读作品的途径。此时,评点者竭力维护着自己的艺术感觉而不被理念所劫持,他要最大限度地与作品保持一种亲近、一种触手可摸的距离。
与理性批评相比,评点固然缺少系统与完整性,看上去显得有点支离破碎,但它同时也避免了理性批评因框架的设定而不得不舍弃一些重要因素的弊端。虽然散漫了一些,但它却将它所看到的各个闪光点自由灵活地呈现了出来。从篇幅和文字上讲,由于它是以“点击”为主,并不做铺陈与演绎,也节俭实用了许多。
(摘编自曹文轩《外国文学名作导读本·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