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
蔡东
ㅤㅤ①黄昏的几缕阳光斜照进来,把人的影子投到远处的地板上。
ㅤㅤ②她从包里拿出一板药,摁住药片顶开铝箔。我赶紧给她要了一杯清水,她仰起脖子把药吞下去,没多说什么。
ㅤㅤ③我知道,她这个年纪的人大抵是受着一种或几种慢性病折磨的。
ㅤㅤ④“李榕添是衣柜,周细龙是餐桌,董娟玉是电脑。”我说,“我给衣柜、餐桌和电脑都起了名字。”
ㅤㅤ⑤她睁大眼睛,嘴唇抖动,复又平静下来,抓住我的手握一握。她说:“刘亚,没什么,不过是平常事。”她顿了顿,“记得那个家北窗下的石榴树吗,有那么几年,我叫它刘亚。”
ㅤㅤ⑥要用眼睛看别人,此时我在用眼睛看着她,她也一样,我们的视线坦然相接。
ㅤㅤ⑦茶已经放凉。她站起来,说:“沙发窝得人难受,出去溜达溜达。”
ㅤㅤ⑧我跟着她往外走,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
ㅤㅤ⑨这一刻,我辨认出胸口突然涌上来的热流是什么,是庆幸,庆幸在我能理解更复杂的人世时,还有机会跟她相见。
ㅤㅤ⑩推开门,尚未汇入到人流中,我们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ㅤㅤ⑪不知道哪条街的桂花开了,金桂的香那么重,风都吹不动,空气变得很稠密,站在里面,一下子就被花香染了一身。不似幽冷的兰花香,飘飘忽忽,闪躲着什么,桂香浓郁,强烈,无所保留地让空气达到了饱和状态,香味像是凝结成一滴滴水珠般,落得到处都是。
ㅤㅤ⑫她深深吸一口气,说:“听说这两年家乡也开始堵车,真不敢想了。可惜过年还是回不去,月子订单已经排到春节后。”
ㅤㅤ⑬我马上说:“忙你的事业。”
ㅤㅤ⑭她摇摇头,说:“哪有什么事业,过日子罢了。”
ㅤㅤ⑮我说:“我今年能休假,替你回去看看他们,多拍几张合影发给你。”
ㅤㅤ⑯她笑了,说:“这个哪能替。”
ㅤㅤ⑰洒水车缓缓走过,喷出的水流落在路面和路旁的绿化带上。
ㅤㅤ⑱她指着前方说:“快看快看。”
ㅤㅤ⑲我循着她的视线,看见一道小小的彩虹,阳光和水滴造就了它,缺了小半边,依然梦幻鲜艳。
ㅤㅤ⑳在饭店门口的台子上,她拿起菜牌翻翻,大大方方放下,往前走出去一段路才对我说:“钱不是这样花的。”
ㅤㅤ㉑她说:“多年来我有强制储蓄的习惯,备着应急和养老。”
ㅤㅤ㉒“你家里能做饭吗?”她接着问道。
ㅤㅤ㉓我点点头,说:“能做,就是东西不全,不太像个家。”
ㅤㅤ㉔她试探着问:“要不去家里看看?”
ㅤㅤ㉕我想起那个进门堵着一堆鞋子的住处,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可以。”
ㅤㅤ㉖小直升机般的蜻蜓悬停在灌木丛上,鸟挥动翅膀起飞,雪白的肚腹和金属光泽的尾羽在空中一闪而逝,剩一缕鸟鸣还飘在半空中。街道转角处的烘焙店很火爆,坐满了被公众号准确引流到店里的人。
ㅤㅤ㉗再往前走,路边有一家瑜伽馆,高高的玻璃窗里,两排女士一排男士在导师的带领下,时而脖子后仰下巴上扬,集体化作眼镜蛇,时而手臂伸直前胸贴地,集体变成正在舒展身体的猫,练习柔软,尝试自然,学会放松,一点点把属于人类的压力释放出来。
ㅤㅤ㉘橘红的月亮出现在天地相接的地方,天一黑,它就蹑足而上,越过树梢,步入深蓝色的天幕。像往常那些日子一样,它散射出母系的、心智成熟又充满感情的光,安抚夜空,也慰藉人世。
ㅤㅤ㉙我跟着她拐进旁边的小超市,她问:“现在爱吃什么?”我说:“你做的都好吃。”
ㅤㅤ㉚她细细挑选,把失散的白菜豆腐五花肉归拢在一起。我拎起袋子,挽住她的胳膊,从超市里出来,往家的方向走去。
(节选自蔡东《月光下》,有删改)
【注释】①文中的“她”是“我”的小姨。②2022年8月25日,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在北京揭晓,其中,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教师、作家蔡东凭借作品《月光下》获得短篇小说奖。这是深圳小说类体裁首次获得鲁迅文学奖,也是自2005年后,深圳时隔17年再次摘获鲁迅文学奖,意义非凡。
段落层次 | 地点变化 | 文章情节 | “我”的情感 |
1—6 | 饭店 | “我”告诉她,“我”给器物起名字 | ① |
7—9 | 往外走 | 我们决定出去溜达 | 庆幸重逢 |
10—19 | 推门入街 | 我们汇入人流,看见一道小小的彩虹 | 欣悦欢愉 |
20—25 | 饭店门口 | ② | 敞开心扉 |
26—30 | 回家路途 | ③ | 相亲相爱 |
①黄昏的几缕阳光斜照进来,把人的影子投到远处的地板上。(提示:从环境描写角度)
②她细细挑选,把失散的白菜豆腐五花肉归拢在一起。(提示:分析加点的词)
【链接材料】
ㅤㅤ她说:“这些年奔走多地,最早做保洁,后面跟古法经络的传承人学习,专治亚健康,也做过老板的住家保姆,麻利干活,其他时候笨笨的就行,雇主要管理不想走太近,我就注意保持距离感,包吃住挺好,手里一直有活钱,只是跟坐牢一样不自在,半年就辞掉了。前几年开始做育婴和产后康复,就是伺候月子,熬夜免不了的。”
(节选自蔡东《月光下》,有删改)
文中“她”(小姨)为了生存,奔走多地,在一轮明月的见证下,她终获团圆。请结合文章内容,联系自己的生活,说一说,你获得了怎样的生命感悟?